靖康二年(1127)的整个正月里,宋徽宗赵佶一直心惊肉跳,度日如年。他的心始终悬着,在等待尘埃落定的消息。
这时候,他的身份是已退休赋闲的太上皇。尽管宣布退位那年,他才44岁,还远远不到退休的年龄,但他还是决定远离战争,将执掌了26年的朝政交给儿子赵桓。不曾想仅仅一年零两个月,汴京城即被金兵攻破。现在,他的儿子赵桓(宋钦宗)二入金营,被拘留在青城寨中数日未归。
宋徽宗很郁闷,他实在想不通,建国才12年,颁布文字仅八年的女真人居然敢背盟宣战,挑衅天朝;而平日里倚若长城的国朝将士,居然不堪一击;金兵在攻城之后,居然以议和为由,将他的儿子——堂堂大宋天子诓入军营,留滞不归。
十天过去了,钦宗仍然没有归来。这对宋徽宗来说,是个不祥的消息。果不其然,二月初六,金朝皇帝的诏书下达了,宣布徽宗与钦宗为庶人,另立异姓为帝。
可惜,徽宗还蒙在鼓里,当李石等人奉金帅指令来到延福宫,连哄带骗地逼着他出宫时,他还天真地以为事情会有转机。当车驾行出南薰门后遭到劫持急奔金营时,他才发现,事情已发生了本质的变化,于是大呼取刀,欲以自尽。可是,佩刀被缴,他只能捶胸顿足,以示抗议。临别前,他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若以我为质,得皇帝归保宗社,亦无所辞。”仓促之间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,他是不是想在这一特定的历史场景之下,传递两个信号:一是他深深热爱宋朝,敢于担当;二是他护子心切,危难之时犹怀老牛舐犊之爱?
车驾急行之中,他蓦然回首,看到成千上万的大宋子民,排着长长的队伍,如丧考妣,追奔欲跌,号哭不已。场面有些悲壮,也有些骚乱,负责维持秩序的大宋禁军将领范琼显然有些不耐烦,手起刀落,连斩数人,原本皑皑的雪地上红白相映。这,便是这座城市留给宋徽宗的最后印象。
二
从皇宫禁地到战地青城,宋徽宗显得愤懑而且纠结。当他面见金朝的粘罕和斡离不两位元帅时,丝毫不理会帐外的刀剑林立,大声疾呼,历数金朝的背信弃义。说得口干舌燥后,宋徽宗被礼貌地请出帐外。在曲折的廊间,他见到了钦宗,才短短二十几天,赵桓已是满面憔悴,沮丧不已,父子二人抱头痛哭。
更严重的情况还在持续,宋徽宗不久就又看到了陆续到来的后妃、皇子、皇孙、驸马、公主以及宫眷等七百余人。宋徽宗终于垂下头来,他意识到,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一名囚徒,而且还是重囚犯。现在,城里的财物运出了,被贬为庶人的诏书也看到了,宫里的亲人们也聚齐了,下一步的目标也明确了,他得到的命令是——举家北迁。
昏昏沉沉地,他来到了囚房,他要模仿李后主给粘罕写信,求得对方的理解与体谅。他思虑再三,缓缓落笔,从宋金两国海上结盟写起,委婉地批评了金国的出尔反尔,又严厉地批评了自己和儿子的举政失当,接着笔锋一转,恳求以身代子,北上受罚,但求给予嗣子哪怕一处广南烟瘴小郡,得以奉祖宗祭祀,终其天年。
与宋徽宗的消沉与孤独相比,金人庆祝胜利的仪式才刚刚开始。这样的庆功晚宴,宋徽宗也被邀请参加过几次,美其名曰太平合欢宴,貌似两国联谊,却是胜利者的志得意满与囚徒的悲凉挽歌。在晚宴上,宋朝的宫娥被要求换上歌女的装束,陪酒伴舞,笑脸相迎,如有不从,兵刃相见。刀剑吓坏了徽宗,也吓坏了他的儿女们。他的儿子、建安郡王赵楧因为受到惊吓,旬日之间死于金营,两个女儿相继殒命,两个儿媳因为不堪虐待也选择了自尽。然他却只能无助地摇头叹息,他连自己都无法保护,又如何保护家人?
宋徽宗出城后,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,金人册立的傀儡皇帝张邦昌宣布登基,国号大楚。战争结束了,金人要班师回朝了。
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,宋徽宗和他的后妃、宗室、贵戚、臣工,共计一万五千人正式北迁。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”一路向北,徽宗开始了他人生中最为漫长、一去不归的别样途程。
三
从帝王到阶下囚,判若云泥。对于宋徽宗来说,真正的忏悔自北迁开始。在北行途中,他屡屡提笔,赋诗题词,深深自责:“玉京曾忆昔繁华,万里帝王家。琼林玉殿……忍听羌笛,吹彻梅花。”
早在哲宗驾崩之初,围绕新立君主,朝廷就曾有过一段争论。一向被认为是大奸的章惇竭力反对时为端王的赵佶登基,旗帜鲜明地提出:“端王轻佻,不可以君天下。”但是,向太后以神宗曾经说过“端王有福寿,且仁孝,不同诸王”为由,打乱继位秩序,坚持要立端王。就这样,时年19岁的赵佶,在兄长暴病而亡后,没有任何思想准备,便匆匆扶冕称帝,统领一国臣民。
宋徽宗在刚刚执政的一年多时间里,表现出了相当杰出的政治才能。他举重若轻,大刀阔斧地整理朝纲,开门纳谏,闻过则改,从善如流,大胆起用名相范仲淹之子范纯仁、韩琦之子韩忠彦,回迁被逐贤人苏东坡等人,并且果断地废黜驱逐章惇、蔡京等奸邪之人,将原本混乱的时局收拾得干净利索。
这时的徽宗,显得虚怀若谷。有一次,右正言陈禾上疏弹劾宦官童贯等人怙宠弄权,由于激愤,竟不慎将徽宗的衣服扯碎。陈禾伏地请罪,谁知徽宗不但不怒,反以为喜。在元丰、元祐两党争持已久的势态之下,登基的第二年,徽宗极富创意地将年号改为“建中靖国”,表示理性对待朋党之争,居中而处,求同存异。
可惜,垂帘的向太后很快便宣布撤帘,不久又撒手人寰。据徽宗后来的行事方式分析,他在新任皇帝一年中的表现,几乎都是做给向太后和群臣们看的。向太后一死,蔡京便被立即召入京任相。
“玉京曾忆昔繁华,万里帝王家”,北上胡狄,家国万里,徽宗才深切体会到,正是那些奸佞宵小,耽误了他的国家。他一定在反复拷问自己,缘何在自己执政的二十多年间,竟将沿袭一百六十多年的鸿基大业毁坏殆尽?
宋徽宗父子在路上走了整整50天才到达燕京,奇怪的是,尽管一路颠簸,形容枯槁,他都没有再寻短见。或许,能够活着,暂时容得一处栖身之所,对这位太上皇来说,成了现实的奢望。
徽宗天真地以为,他将会在这座曾经的汉家城池里一住到老,殊不知,这只是他万里迁徙的第一程。靖康二年九月,徽宗父子再次被押解上路,一路向北,历经三十多日的长途跋涉,辗转抵达金国的中京。让宋徽宗大失所望的是,他们父子得以栖身的五间简陋房屋,虽然是契丹的已故宰相府第,但规模狭小,荒凉破败,比起他的故国汴京,一派穷酸破败之象。宋徽宗不禁想起了他的太平岁月……
今非昔比,跌落金国,偏居一隅,一餐一饭、一袍一帽,都要靠金人大发慈悲,靠赏赐来维持生计了。
在中京居住了九个多月,徽宗父子再次被押解启程,奔赴金国的国都上京。其时,赵构已建立南宋,两国交战不断,金人心存顾虑,所以,这个最有价值的人质,还得继续远徙。
四
建炎二年八月二十一日,风尘仆仆的徽宗一行终于抵达金国上京。参照当年李煜降宋的模式,金人在祖庙举行了隆重的献俘仪式,北宋虏臣一律金人百姓装束,徽宗父子头缠帕头,身披羊裘,腰系毡条,行牵羊之礼。稍后,到大殿参拜金太宗,听宣诏书,赵佶被封为昏德公,赵桓被封为重昏侯。这个侮辱性的封号使得徽宗羞愧满面,却还得强装欢颜,一再谢恩……
建炎四年七月,徽宗父子接到了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调令,奉命迁徙到松花江畔的五国城。宋徽宗将在这里凄然地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光。“彻夜西风撼破扉,萧条孤馆一灯微;家山回首三千里,目断山南无雁归。”即便在落难之际,这位君王仍保持着儒雅的书生气。他没有放弃写诗作词,或许在别样的旅途中,捉笔而书,形于歌咏,成了他伤感时事、吐露心声的最佳宣泄方法。可是,现在他身处的五国城,没有艮岳(又称万寿山或万岁山,工程浩大,民间的奇花怪石、珍禽异兽尽入其中)里的珍禽名兽、奇花异树可供摹写,没有华美的衣裘,没有可口的佳肴,没有上好的笔砚,甚至没有喧嚣的人声。眼前所见,唯有他不曾领略过的北国风光,厚厚的雪纷纷扬扬,将苍茫大地层层裹装起来。不过,这对于好道的徽宗来说,正是悟道求静的绝佳时机。
一个失败的帝王,一个迷惘的囚徒,一个文艺的方家,重新以一个词人的姿态,借以朵朵杏花,诉说内心的凄凉与悲愤。绍兴五年,54岁的他,历经八年被俘远徙之苦,再也经受不了严寒,临死之前,宋徽宗的内心深处,始终保持着两个秘密:一是希望儿子赵构能够直捣黄龙,救其于水深火热之中;二是希想通过他的深深忏悔,能够在历史的道德审判中,赢得世人的原宥。可惜,这两个梦想,一个也没有实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