恩恩怨怨“女儿红”

仇将恩报

 

1938年的春夏之交，中国军队在台儿庄与日军会战，击溃了日军两个师团，歼敌两万余人，举国为之欢腾，参战的国军团长尹尚武也指挥部下在军营举行了隆重的祝捷大会，官兵同乐，开怀畅饮。但就在这祝捷会刚刚开过的第二天，军营内突然发生了一桩令人十分震惊的事情——团长的三姨太阿兰被勤务兵肖天亮拐跑了！

 

这无疑在军营内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！尹团长平日爱兵如子，深孚众望，所以不待尹团长发话，大伙很快各自行动起来，分头堵卡，多路追击，次日果真将这对奸夫淫妇捉拿归案了。至于如何发落，众人自然不敢擅自做主，只等尹团长亲自处决。而此刻，团长尹尚武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，不愿与任何人见面。部下们都知道，尹团长的心情一定很沉痛、很难过。自古杀父之仇、夺妻之恨不共戴天，何况堂堂的一个国军团长竟然遭了一个小小的勤务兵的暗算！官兵们一触及这个话题，无不咬牙切齿，恨不能千刀万剐了这对奸夫淫妇！为此，好几位尹团长的心腹硬要闯进去劝说这位顶头上司快刀斩乱麻，迅速处理此事，但他们都在门口被卫兵挡了驾。

 

是的，此刻的尹团长心情确实沉痛极了。这样的桃色新闻竟然会发生在自己家里，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得起头？换了别的军人，早就将这对奸夫淫妇碎尸万段了，可尹尚武是个城府很深的军人，不轻易给别人落下个滥杀无辜的话柄。他仔细认真地分析了这桩风流事件的来龙去脉，实在令人费解，因为这阿兰是自己在一家妓院里将她从火坑中赎出来的，还封了她为三姨太，按理对他感恩都来不及哩，怎么能背叛他呢？还有那个勤务兵肖天亮生得五大三粗，浑身黑不溜秋的，怎么能勾上女人，何况还是一个官太太呢？不错，肖天亮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，曾经在战场上替自己挡过子弹，可就凭这些功劳难道就能狗胆包天，去自己的顶头上司头上拉屎吗？不，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原因！所以，当部下很快将这对露水鸳鸯擒获以后，尹尚武悄悄派人审讯了他俩，这才获悉这肖天亮和阿兰原来是同村人，而且从小青梅竹马，产生了恋情。后来在兵荒马乱中失散，想不到前不久竟会在军营邂逅，于是旧情复燃，暗中勾搭，然后寻了个空隙，趁机私奔……

 

尹尚武就为这个难题困扰了两天两夜，昼夜思虑解决之法。人们都在暗中猜测，这对奸夫淫妇将不知要遭受什么样的酷刑惩罚，然而，出乎人意料之外，尹尚武第三天起床后，便吩咐部下将这对男女押到了自己面前，亲自为他俩松了绑，然后吩咐道：“肖天亮，你曾经救过本团长一命，今天也就饶了你一命，咱们算扯平了，谁也不欠谁的了。至于阿兰有福不愿享，本团长也不勉强，你就跟上肖天亮走吧！”

 

此言一出，举座震惊。肖天亮和阿兰更是感动得涕泪交流，伏地号啕大哭：“团长的大恩大德，我们永世难忘！今生不能酬谢，来世变牛作马也得回报！”

 

尹尚武淡淡一笑，又从屋里双手捧出一只小酒坛，严肃地递到肖天亮的手上，郑重其事地吩咐道：“肖天亮，这是本团座送给你俩的一坛喜酒，俗名‘女儿红’。你们可在洞房花烛之夜启封，同饮合欢酒，共谐连理枝。”

 

肖天亮和阿兰感动万分，再三拜谢，然后双双携手，洒泪离别了军营。

 

以恩报恩

 

尹尚武当然八辈子都没想到，一个月后，他竟然神差鬼使般地与肖天亮和阿兰两夫妻又见面了，而且还是他俩将自己从死神手里夺回了一条命。

 

这是在一场与日军激战以后，尹尚武率领的小股部队遭遇了敌人大部队的围歼，在消灭了敌方不少兵力后，我方遭遇全军覆没。尹尚武自己也身负重伤，血染沙场，被好几具尸体压在下面，一直昏迷过去了。

 

当尹尚武醒转过来时，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被窝中，头昏脑裂，浑身像针扎似的发痛，他便不由轻轻地呻吟出声，意识到自己已逃离鬼门关，被人搭救下了战场。

 

“恩公！恩公！你醒过来了？”耳畔突然传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声。这声音十分耳熟，尹尚武猛地打了个激灵，哼哼唧唧地嗫嚅道：“你……是……肖……天……亮……”

 

耳边传来对方的回应声：“团座，是我，是我肖天亮！”

 

尹尚武身子一抖，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，又吭哧道：“想……不……到……我们……又在……阴曹……地府……见……见面……了……”

 

“不，团座，你还活着！”肖天亮大声解释道：“恩公，是我把你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。”接着，他便一连气地解释道，自己昨晚听到邻近的山里响了一夜的枪声，他便估计国军与日本人又接上了火，所以当枪声结束以后，就匆匆赶到战场上探个究竟。一瞧日本鬼子全撤走了，战场上只留下不少国军官兵的尸体，他仔细查找番号，正是尹团长的部队。肖天亮便心里颤抖起来，还真牵挂恩公的安危，于是急忙在死人堆里翻寻起来，想不到还真在一堆尸体下面翻出了身负重伤的尹团长，一探鼻孔，尚有气息。肖天亮激动地喊了声：“苍天有眼，菩萨保佑！”便将恩公小心翼翼地翻扒出来，然后背回家中，用热手巾揩干净尹团长身上的血迹，包扎好了伤口。然后要妻子阿兰设法去寻找医生，自己则一直守在恩公身边，悉心照料服侍。

 

尹尚武听完这段传奇式的经历，忍不住心潮澎湃，双眼湿润，紧紧握住肖天亮的双手颤声道：“天亮啊…天亮…你连着两次…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…你才是我真正的恩公…可我……”不知是太激动了的缘故，还是另有隐情，他竟然感到喉咙梗塞，难过地说不下去了，热泪滚滚而出……

 

肖天亮急忙大声回应：“恩公，你这么一说可就折了我肖天亮的阳寿了！我救团座，是一个军人的天职，换了谁都会这么做，而你顶着舆论压力，对我和阿兰格外施恩，网开一面，则是天下男人少有的宽宏大量！这才算真正的大恩大德，没齿难忘！我和阿兰回家以后，就在厅堂立了你的长生牌位，早晚烧香祈祷上苍，保佑恩公一生平安，长福长寿！”

 

尹尚武听罢肖天亮这席感人肺腑的话语，似乎更加激动不已，浑身颤抖，脸部抽搐，肖天亮见状，急忙住了口，关心地问道：“恩公伤口又在发痛么？阿兰请的医生也该快来了，请你咬牙再坚持片刻，天亮不再饶舌了。”

 

“不，不……伤口……不要紧……可我……心绞痛……”尹尚武断断续续地解释道，猛地又记起了什么似的，颤抖着发出了一阵像蚊子似的声音：“天亮……我送给你俩的…那坛……女儿红……呢……”

 

“我们还保存着哩！”肖天亮又激动起来，“我和阿兰商量好了，这可是恩公送给我们最珍贵的贺礼，一定要好好保存着。准备有朝一日恩公大驾光临寒舍，这才能取出来，共同举杯庆贺！”

 

“不……这酒……不……不能……喝……”尹尚武突然脸红耳赤，气急败坏地几乎吼起来。

 

肖天亮不由一愣，以为又是自己多嘴多舌惹恼了恩公，只好急忙停了口。这时，刚好阿兰引着医生进屋了，于是夫妻俩配合医生便忙开了……

 

结束过去

 

两个月以后，由于肖天亮夫妇的悉心照料，尹尚武的伤口终于很快痊愈了。尹尚武迅速联系了自己的部队，就在他返回队伍的这天，肖天亮和阿兰杀鸡宰鸭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，请来亲朋好友，专为恩公饯行。席间，肖天亮捧出恩公赠送的那坛“女儿红”，正要开坛，却被脸色突变的尹尚武一手压住了：“不能开坛！”

 

“啊！”肖天亮大吃一惊，不解地问：“团座，这是什么缘故？”

 

尹尚武略一沉吟，随即解释道：“我尹某人已经山盟海誓，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，我再也不喝酒不抽烟了，这‘女儿红，请你暂且留着，当我从抗日战场上凯旋归来之日，再来开坛畅饮与你们共庆胜利，怎么样？”

 

众人一听尹团长这番气壮山河的话语，无不激动，纷纷鼓掌响应：“团长以民族大义为重，可钦可敬，当为我辈效法的榜样！”

 

肖天亮于是只好将这坛“女儿红”捧回里屋去，尹尚武却喊了声“且慢”！竟要来笔墨纸笺，当场写了四句诗：“一坛‘女儿红’，良心作酒娘。主人回归日，再来解文章。”然后包扎在坛口上。众人不解其故，纷纷要求作出注释，尹尚武却苦笑作答：“天机不可泄露！”临别，再三叮嘱肖天亮和阿兰：“这坛‘女儿红’非我尹尚武来临，任何人不得启封。切记，切记！”

 

肖天亮和阿兰做梦都没有想到，与恩公这一别竟是无数春夏秋冬，尽管时光飞逝，直至大陆解放以后，海峡相望，天各一方，双方仍是音讯渺茫。尽管时光飞逝，但肖天亮夫妇仍不死心，依然珍贵地保存着这坛值得纪念的“女儿红”。

 

盼星星，盼月亮，终于盼来海峡两岸解了冻。这年，大批台湾老兵返回祖国大陆探亲，已经八十余岁高龄的尹尚武也突然出现在肖天亮夫妇面前，而这时他们俩也已年逾花甲了，双方泪眼相望，手执着手，满肚子话语全挤在喉咙口憋住了。半晌，尹尚武才颤巍巍地挤出一声：“那坛‘女儿红’还保存了么？”

 

肖天亮夫妇连连点头：“保存着，保存着。我们发过誓，要等恩公归来亲自启封！”接着，肖天亮又从里屋捧出了那坛“女儿红”。尹尚武发现自己写的那首诗依然蒙在坛口上，不由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。轻轻揭去坛子封口，缸内滴酒无存，早已风干了。

 

尹尚武加额以庆，连声慨叹：“惭愧，惭愧，我尹尚武险乎成了罪人！”

 

肖天亮夫妇大吃一惊，急忙问道：“恩公何出此言？”

 

尹尚武长叹出声，泫然涕出：“老朽这次返回大陆，是专程来向你们夫妻俩忏悔请罪的啊！”

 

肖天亮夫妇又是—愣：“您老待我夫妇恩重如山，怎么还说出这等话语呢？”

 

尹尚武又连着道了几声“惭愧”，手里捏着那张从坛口上揭下来的那张诗笺一边念，一边解释着：“一坛‘女儿红’，良心作酒娘。主人回归日，再来解文章。天亮、阿兰，你们恐怕至今还未能理解其中的玄机吧！实话告诉你们，这坛‘女儿红’已经下过毒药。当时东窗事发以后，我表面上装作宽宏大量，实际上想暗地处死你们，所以赠送了你们俩这坛毒酒。谁知你们俩本性善良，忠厚诚实，老天佑之。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对我启发教育匪浅，从而也就为你俩死里逃生庆幸。但当时我羞于说破此事，所以只好留下这诗笺，准备有朝一日再登门谢罪，了却一桩心事，省得带进棺材里去。今日总算遂了心愿，老朽自当含笑瞑目了！”

 

肖天亮夫妇听罢，并不震惊，反而安慰对方道：“一切都是过眼云烟，恩公不必对此事耿耿于怀，何况事隔半个世纪，我们今天应当结束过去，开辟未来！”

 

尹尚武一听这话，当即激动地抚掌，连声叫好：“金玉良言，金玉良言！这话还真说到了我的心窝里，我们应当结束过去，共同开辟未来。炎黄子孙永远心连心！”